倘若真也沒救我,也許他就不會死。
我想起大腦手機,沒錯,還一直在與一小時前的他連通著。事發之前我看過錶,那時是12:30,現在是13:05,電話那頭是落後一小時的12:05,離事故發生還有30分鐘。
我原以為是輕傷的右手在流血,滴答滴答往下淌,我痛得渾身麻痹。這角落寂靜陰暗,由剛才起,我的身體便不停地顫抖。我蜷縮在沙發上,開始對著那個想像出來的白色通訊講話。
“……喂喂,是真也嗎?”
“這30分鐘妳沒聯絡我啊,是怎麼回事呀?妳能不能好好見我一面?”
落後一小時的他還不知道自己會死,也許還在飛機座位上看著窗外的雲兒。我覺得心中像插進了一塊沉重又冰冷的大鐵塊,真也溫柔的聲線讓我覺得更悲傷。
“飛機還有多久才著陸?”
“還有20分鐘左右,我做得好累了。涼子,妳怎麼了,聲音和往常不同……”
他疑惑不解,一本正經地問:“聽起來很不高興嘛,發生什麼事了?”
我狠狠地罵自己,喝止自己流露感情。此刻,再悲傷與愛情的哀鳴中,我整顆心都要撕裂了。
“真也,拜託你,飛機一到,不要出機場,即刻買回程票回家吧!”
頓時,他一言不發。
“為什麼?”
“你還不明白嗎?我說我討厭你!不想見到你!我想刪除30分鐘前看到你的記憶!”
在醫院的沙發裡,我蜷縮著身體,忍受著寒冷與疼痛的折磨。心要滴血了。這樣也好。我咬緊顫抖的嘴唇以免自己哭出來。
他不救我,就會活著回去。或許他會厭惡我突然改變態度。不過之後被車撞到的就會是我,最後也許會死掉。不過這樣也好。
“妳真的這麼想?”
“……嗯。”
雙方沉默,時間像禁止了一樣。不曉得這局面持續了多久,我只是緊閉雙眼,身體如石頭般僵硬。
這裡陰冷黑暗,宛如深海一樣的醫院角落裡,遠方隱約傳來人們的笑聲。
“妳在說謊。”不一會,真也打破沉默。“我不知道為什麼,可妳是不想我靠近巴士站。”
“為什麼你這麼想?”
“在我下飛機時,妳就用大腦電話聯絡我,不過那時最後一次,之後的30分鐘內妳都沒說過一句話,儘管我呼叫妳好幾次,可是妳都沒回應,好像把手機扔到什麼地方一樣。那次聯絡之後,下了車的妳發生了什麼事情而讓妳這樣對我?”
“不是的!”
“聽著,妳不跟我見面,是想把已經發生過的事當作沒發生過。但是時間不可倒流,發生了就是發生了。無論我怎麼做,對妳而言,最後都是一種經歷。我要去車站接妳,妳阻止不了。”
真也的話讓我想哭,想像孩子一樣大聲痛哭。我束手無策,難道只能接受他死亡這個事實?
“……飛機就要著陸了,扣緊安全帶的指示燈亮了。”
我一看表,下午13:10。我們剩下的時間越來越少。我腦海裡浮現出看到他遺體的那一幕。只要我不在,他就不會死,一想到這裡,我就發狂地咒駡自己。
“不行的,你不能來……”我向大腦的手機傳達了我的話,“真也,來了會死的……”
我只覺得自己為了挽救他,正作出最後的掙扎。
“死?”
他在那頭倒抽了一口涼氣。如果那時他怕得逃跑就好了。我在心裡期盼著。
“我剛下巴士,那輛小車就闖進了人行道。小車直直地朝我沖過來,我來不及躲避。有人從旁邊撲了出去,那就是真也你啊,你替我送了命……”
一陣鬱悶的沉默。
“你下車時是12:38吧?”
我要去巴士站,他說。
悲傷與歡喜同時襲來,感覺要窒息了。
“那樣真的無所謂嘛?”
“只要知道妳不是討厭我就放心了。涼子,我要去救妳,只是我還沒見過妳,妳告訴我妳穿什麼衣服吧。”
我撒了最後一個謊。
“拿著大包包的,穿淡紫色外套的就是我了……”
飛機在他的時間12:12著陸了。12:30,真也已站在入境大堂裡。
期間,我們像被什麼追趕著一樣滔滔不絕,我們回味以往談過的話題,為昔日的歡欣對話而開心大笑。這本是高興的事,但淚水卻如決堤的河,流個不停。我們超越時間和空間。依靠大腦手機替我們傳情達意,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那麼珍貴。
不久,彼此的話少了,我們明白,時間已經迫近。
多想時間可以停頓下來。想說的話本來很多很多,卻說不出來。我們之間蕩著淡淡的沉默。我抱緊雙肩,強忍顫抖。
“距離車禍只剩8分鐘了,我要往車站去。”
真也像下定決心地說,我點了點頭。
我一閉上眼睛,腦海裡就出現他丟開行李大步往前走的畫面,就好像自己在一旁觀眼目睹。
“真也,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他沒聽進去,趕著步出機場。機場的人多得混亂不堪,他推開人群往外走。
“我現在向人打聽車站的位置,想到妳可能會說謊,讓我去不了。”
從入境大堂到巴士站有一段距離,距離車禍又少了5分鐘,我們只剩下3分鐘。
“一直以來都很感謝你。”
我脫口而出,那一直是我想說的。我滿心謝意,心酸極了。
他對我說過,和我聊天很愉快,我每次想起,都覺得內心很甜。我要真也活下去!我委實這麼想。
“我出機場了,外面真冷啊,比我家那兒低很多啊!”
看時間,是13:37。在電話那頭落後1小時的時空裡,巴士馬上就到了。
我靜靜地呼吸,醫院裡冷颼颼的空氣被吸了進來,我無法控制手腳在瑟縮發抖。
如果他堅信巴士上坐我旁邊的女孩就是我,那該多好啊!只要他的注意力在她,他就不會遭遇車禍而死。他不知道我的裝扮,即使要救我,也不可能從那麼多的乘客中將我分辨出來。
“車站就在前面30米左右,現在正好有一輛巴士停下,吐出白色的滾滾廢氣。妳坐在上面嗎?”
是真也的聲音。
在寂靜的醫院一角,我向上天祈禱。
電話那頭,要是被撞死的人是我,在那一瞬間,現在這裡的我會是怎樣的呢?過去的我死了,現在的我,也應該死亡吧!
我無法想像那一瞬間自己的身體會變成怎樣,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與真也的死別。
“我靠近了車旁等你下來。車門開了,人們開始下來,先下來的是一個束著領帶的男人,不可能是妳吧。”
真也說。這種時候他還在開玩笑。
乘客們逐個而下,剩在車裡的人越來越少了。
我忍受著不斷襲來的絕望感,過不了多久,這個蜷縮在醫院角落裡的軀體會因為一個小時前的車禍,被撞至重傷倒下。
“……現在穿紫色外套的女孩子下來了……”
我很希望他相信那就是我,我想起坐在旁邊的她,我亦曾希望變成她那模樣。
車禍發生,知道有個女孩子死了,他這才意識到那就是我。真也,對不起,我欺騙了你,對不起。
但我只能這樣做。一想起他。死亡的恐懼消失了,只有無限的暖意在我冰冷的身體內擴散。
“對不起,謝謝。”
我痛哭流涕。
“……不是!”
“什麼?”
“那不是妳!”
我沒弄懂他那一刻說了什麼。
大腦電話本來就只能傳遞聲音,但是我覺得自己看到電話那頭的他邁出了腳步。
“現在真正的妳才下來站在人行道上。”
有一個最後才下車,不勝凜冽寒風的女孩,正抬頭仰望飛機在天上翱翔,思量著要見面的男孩是否已經到來。
他很堅決走向那個女孩。
“有車……”
是真也的聲音。
車輛直迫近女孩,讓人絕望的速度令人難逃一死。他從她身邊衝了出去……
爆炸聲響徹雲霄,還夾雜著玻璃散落聲,明明不可能聽得到,卻感覺刻骨銘心。
我在心裡呼喊著他的名字,手錶的指針正指著車禍發生後剛好1小時。發生了的事已無法改變,他說過的話又在耳邊迴響。
在被人遺忘的醫院角落裡,只有我的嗚咽聲在回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