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出生以來,這句話我聽過很多種版本,我一直都當它是讚美,不是對我的讚美,而是對我們家的讚美。
為什麼呢?因為我們所謂的「正常」,說穿了便是一個人能有效運作,並被其他同儕所接受。換句話說,就是一個人擁有絕佳機會去充分發揮自己的人生。
反過來說,若要培養這種能力,唯一的辦法是要先培養放諸四海皆準的人際價值觀和情感價值觀,而這些價值觀都是從家裡學習來的,說得更精確一點,是耳濡目染吸收來的。
這些核心價值觀是我在這本書中所談到的一切的基礎,所以讓我們來仔細檢視一下它們,也想想它們是如何代代傳承的。
若要列個清單,我會把「信任」的概念擺在相當頂端。用很廣義的定義來看,信任就是相信這世界是個好地方。大家都看得出來,這世界並非絕對完美,但仍不失是個好地方,而且這地方值得大家努力使其變得更美好。假如你想在這個世界上有效運作,尤其是保持好心情,那麼心中抱有這樣的想法還挺有幫助的呢!
相信世界和相信別人是密不可分的兩件事,相信別人意味著儘管人的缺點再多,我們仍願意相信人的本性是良善的。人總是想做正確的事情,世上顯然有很多陷阱和誘惑會引人去做錯的事,但做錯的事情不是正道,那樣違背了我們真正的本性,我們真正的本性是公正而善良的。
當然,並非每個人都這麼想。有些人認為人性本惡,貪婪、愛競爭、動不動就說謊騙人。老實說,我很同情抱持那種想法的人。他們的日子應該過得很辛苦、很難維繫友誼,做生意時,或甚至愛別人時,應該也很難不時時算計和懷疑。
人性本善的想法及信念,是讓我們在世上能泰然自處的關鍵價值觀之一。
這至關重要的信任感從何而來呢?先要有一個充滿關愛的家庭,再來要有一個互助而安全的社區。
我在成長過程中非常幸運,在美國這個以流動著稱的社會,我們家倒是出奇地穩定。我小時候住的房子是一棟建於二十世紀初期、非常普通的獨棟小屋,我父親於一九五八年以三萬一千五百美元買下了它。這棟房子離我母親兒時的家只隔了兩個路口,我的外公、外婆後來一直住在那裡。當時奧馬哈市才正開始發展,我們家四周的環境半是農村,半是都市,門口的馬路恰好是貫通市區的主要幹道,不過我們家的房子比較像牧場,還有著像電影「陰宅」裡的那種扇形閣樓小窗。為了好玩,我們也曾在側邊的小田地裡種過幾排玉米。
純樸嗎?當然囉!而且我非常清楚,並不是每個人小時候都能享有這麼溫馨祥和的成長環境。兒時未能享有這種優勢的孩子,恐怕得走更長一段跌跌撞撞的路,才能學會信任這個世界。
但我想強調的是,讓我在兒時獲得安全感和學會信任的,既不是金錢,也不是物質上的優勢。
我們家的房子有多大並不重要,重點是家裡有愛。我們附近的鄰居富有與否並不重要,重點是大家樂於閒話家常和互相照應。因為這種溫馨的感覺,我學會了相信別人,並相信這世界基本上是善良的,這種感覺並不能用金錢衡量,若真要細數,有的只是無數的擁抱、冰淇淋,和別人教我寫功課所花的心力。
這種溫馨付出,每一位家長和每一個社區都應不吝給予孩子。
如果信任能讓我們用樂觀的角度看待世界,那麼包容就是個同等重要的價值觀,它能幫助我們面對現實的差異和衝突。要是大家都是一個模樣,要是這世上沒有種族、宗教、性向或政治立場的差異,人生在某方面應該會輕鬆不少,但那樣豈不無聊死了!多元性本來就是人生的調味料,敞開心胸擁抱差異,能讓我們自身的生活更精采豐富。
相反地,只要我們陷入成見或偏頗立場的泥淖,便使自己的人生變得狹隘而貧乏。你不相信女性在工作上和男性平等?那好,你的世界馬上縮減一半。你無法接受同性戀?那好,這世上有百分之十的人口無法成為你的朋友。你不喜歡黑人?拉丁裔?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假如這個不接受、那個也不喜歡,到最後你的世界就只會剩下你自己,以及一些長得像你、思考方式也像你的人。那感覺就像個又小又傲慢,且無聊得要命的鄉下俱樂部!那樣的世界,真的值得人待在裡頭生活嗎?
包容是我在家裡吸收到的最重要的價值觀之一。我可以很驕傲地說,我父母很積極地參與了五○年代晚期到六○年代初期的民權運動。當時我還只是個孩子,年紀太小了,無法理解那些社會運動背後有多複雜、黑暗。但什麼是種族歧視和偏激行為,也並不需要別人特別教我,我只要睜大眼睛就看得到。
我母親從來不會羞於表達自己的立場,她在她車子的後保險桿上貼了一張貼紙,寫著「Nice people come in all colors」,即「任何顏色的人種都有好人」。某天早上,我們發現有人塗掉「all colors」,改寫上「white」,那麼意思就變成「只有白人是好人」,這個無聊又愚蠢的狂妄舉動令我大受震撼。我一直以為種族歧視是其他如南方阿拉巴馬州等遙遠地方才有的事,我們要看電視新聞才會看到。這裡可是內布拉斯加州的奧馬哈市,理論上該是個民心開化而講道理的地方,但種族歧視仍在此現蹤了。
這個事件很令人失望,但我從中學到了幾點。首先,絕不該把別人的包容視為理所當然,而應積極倡導人人平等的觀念。其次,認定高傲的偏見是別人(以這件事而言,即魯莽的南方人)才有的缺點,這種看法本身就有點偏頗,其實我們很多中西部的人也有這種偏見。
儘管種族歧視提供了我這輩子最戲劇性的「包容」教材,但說到包容,絕對還有很多別的議題和課題有待討論和學習。
母親很堅持要灌輸我們宗教平等的觀念。我少年時期,她帶我去過好幾個不同的教會,好讓我體驗各種不同的敬神方式。我們去了南方浸信會,神父佈道時慷慨激昂,讓信眾們亢奮到最高點,一些白衣護士站在旁邊的走道上待命,隨時準備把因為太激動狂熱而昏倒的信眾接去一旁照護。我們也去了猶太教堂,異國語言和古老儀式雖然平日較為少見,但同樣令人肅然起敬。回到家裡,則有許多諸如佛教和印度教等東方偉大宗教的書籍。
我們從中得到最大的心得就是,這些信仰體系都是真誠而可取的心靈方針。它們沒有哪一個是「對的」,也沒有哪一個是「錯的」。它們都只是凡人(凡人都是有缺陷而不完美的)設法接觸至高神明的方式,每一種宗教都應獲得尊重。我母親深信,宗教不但不應使人們分裂,反而應該讓人們更團結,一起攜手追求更崇高的意義和境界。
由於她時時把包容的觀念掛在嘴邊,連我都忍不住要喊她「達賴媽媽」。要是她的理念能宣揚到中東(而且有人肯聽她)的話,那今日的世界應該會祥和許多吧!
我們家有關宗教和種族的這些態度,其實更是在強調要保有一顆開明的心。人永遠都應該尊重不同的人和不同的意見,永遠都應該嘗試理解某個主張的對立觀點。這既有道德上的必要,也攸關理智,因為嘗試去理解對立的觀點,有助於讓心智更敏銳。
我母親高中時曾參加過辯論社,她很熱中於熱烈但講理的討論,因此我們家的廚房是個生氣蓬勃的地方。
我哥哥霍威也是個辯論好手,害我在成長過程中頗為沮喪。我們家在進行討論時,他總是表現得比較靈光、比較有說服力,他懂好多好有學問的詞彙,像是縱然或反之什麼的。但儘管我在家中辯論會上常因口拙而感到技不如人,我卻也學到了很寶貴的一課,這一課讓我在這些討論時刻(甚至是吵架時刻!)能感到比較有自信,也比較放鬆,那就是沒有人能贏得一場討論,也沒有人會輸。
你可以贏得網球賽,也可以輸掉棒球賽,但討論跟比賽不一樣。討論的目的是交換意見,是衡量各種不同觀點的不同好處。不說別的,光是一個在言詞上「輸了」的人,其實就已經「贏了」,因為他或她在意見交流的過程中,早已學到了更多東西。
我們家的另一個核心價值觀是非常重視教育。
這年頭所謂的「教育」,即使到了大學的程度,往往大多仍是指就業技能訓練,因為只要主修某個科系,即可取得某個學位,之後踏入某行也相對容易些。我並不反對這種流程,假如想成為投資經紀人或管理顧問,那麼企管碩士文憑當然是達成這個目標的最佳途徑。若想進入法學院就讀,先唸法律系自然很合情合理。
但我的重點是,這樣還挺狹隘的,目標取向的學習只是教育的其中一個面向而已,而且還稱不上是最重要的面向。人生但憑我們塑造,假如我們希望自己的人生儘可能多采多姿且令人滿足,那麼我們就應該試著什麼都去學,不只要學用來賺錢的專業本領,還要學專業以外的無數其他知識。
「從書中學習」當然是這種廣義教育的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這個信念,我主要是從觀察外公而吸收來的,他讓我看到一個人靜靜地捧著一本書閱讀,可以是多麼平靜又喜悅的事。我現在還能想像他安穩地坐在厚實的單人沙發上,整個人陷進沙發之中,說不定一旁的杯子裡還泡著假牙呢!他是家中的大學士,在他的影響下,我去學了很多東西,其中包括國中時選修拉丁文。
學拉丁文有什麼用處嗎?其實沒太大用處,但學了挺有趣的,可以藉由它更瞭解歷史,和瞭解我們文化的傳統。換句話說,這有點像是為了教育而教育,而且有外公教我寫拉丁文作業,我們祖孫倆會一起翻書查不懂的單字,使得家人間的感情變得更緊密了。
我覺得,教育的終極目的是滿足好奇心。因此,家長能為子女做的最棒的一件事,就是讓這分好奇心生生不息。關於這部分,我爸媽的做法就是與我們討論各式各樣的議題,和經常鼓勵我們去查查看。每當我有疑問,或討論到某種程度,或者學校作業需要進一步查資料時,爸媽就鼓勵我去翻查家裡那套《世界百科全書》,或查看多年累積下來的大量《國家地理雜誌》。
在從前那個還沒有Google的年代,如果想查什麼資料,就真得親身去查!小時候,我經常整個人趴在地上,從雜誌裡尋找有關「非洲東部鳥類」或「亞馬遜原住民」的文章。查資料就像一場尋寶探險,過程中總是緊張刺激,最後終於找到寶藏時也很開心滿足。在螢幕前敲幾下鍵盤或許更有效率,但成就感不見得能相提並論。到後來,我睡前常常帶著好幾本百科全書上床閱讀,就只為了好玩,一篇篇關於不同風俗民情事物的簡介總令我著迷不已。
我們家重視教育的另一種方式,就是主動關心我的學校生活。
我想,有太多家長把學校想成是一棟神秘的磚樓,他們的孩子每天早上八點到下午三點都會消失在這棟磚樓裡,但這磚樓和這些家長沒有多大關聯,只要成績單還像樣,只要孩子沒被學校記過懲處,這些家長和學校多半八竿子打不著邊。當然,偶爾還是有參訪日或家長會,但這些通常只是做個樣子而已,甚至對當事人根本只是折磨。
我母親的觀點就不同了。我小學、甚至中學時,有時她會忽然到學校(學校的環境她很熟,畢竟她以前也在這裡上學),靜靜地坐在教室後面觀看上課情形,看看老師教了些什麼和怎麼教。她這麼關心讓我感到很驕傲,也讓我明白我上學這件事是很重要的。重要的不是我一年拿回家幾次的成績單,而是我日復一日實際學到了什麼。假如有更多家長像這樣關心子女的教育,我想會有更多孩子能在踏出校園後,依然保有他們對知識的好奇和對學習的興趣。
上學和讀書當然是教育很重要的一部分,但依我看來,並不是最關鍵的部分。當然,像物理或統計這類技術性的學問,除了正規學習外別無他法,但若從更寬廣的角度(即如何儘可能讓我們的人生變得精采豐富且令人滿足)來看,書本和學校只是教育的工具,並非教育的本質。
教育的本質在於理解人性,既是理解我們最內心的自己,也是理解與我們非常不同的其他人的動機和欲求。百科全書、鋪著灰塵的舊雜誌或Google,都無法提供這樣的教育。要理解人性,仰賴的是謙恭誠意地與各式各樣的人往來,以及細心傾聽。
母親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我看到教育的重要性,或許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她讓我明白,每個人都有個故事值得別人去聆聽。換句話說,每個人都有值得別人學習的地方。
在我小時候,母親便很堅持要盡量讓我多認識一些人、多聽一些故事。我年紀還很小的時候,我們接待過好幾個來自非洲不同國家的交換學生,也曾有位來自捷克的學生和我們一起住了一陣子,我們家總有來自城裡另一頭或世界另一頭的客人。唸小學時,有時我中午放學回家吃飯,會發現母親正在和非洲或歐洲來的客人聊得很起勁。母親通常會以溫和的態度提出一個又一個深入的問題:他們在家鄉都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都遭遇了什麼樣的難題和困境?他們有什麼樣的期望和夢想?都抱持著什麼樣的信念?
儘管對方回答的內容我不見得都聽得懂,但在耳濡目染中,我已明白這些都是很重要的問題。
我從家裡還學到了另一個核心價值觀,就建立自我尊重而言,這可能是所有價值觀中最重要的一個,我要特別感謝父親讓我看到它的重要性,那就是建立自己的一套工作態度。
什麼是巴菲特家族認定的工作態度呢?而什麼又不是工作態度?
有些人認為,好的工作態度就是願意每星期花六十到八十個小時做牛做馬,做一個他們毫不喜歡甚至打從心底厭惡的工作。他們認為付出勞力、壓抑自己的感受和照表操課,都算是很基本的美德。
但其實這不是什麼美德,這根本是自虐!換個角度來說,有時候這甚至意味著懶惰和缺乏想像力。既然你這麼勤奮,為什麼不撥一點力氣和時間,找出你真正喜歡什麼呢?
我父親──以及現在的我──認為好的工作態度,首要之道在於勇於自我探索,找出自己喜歡做什麼工作,好讓這份工作變成一件樂事,甚至是神聖的事,哪怕(或尤其是)有一天它變得非常艱鉅,困難重重。
我年紀還很小的時候,父親幾乎都在家裡工作。他大半時間都待在書房裡(我父母臥室旁的一個安靜小房間)研究大量的神秘書籍。後來我才知道,這些書不外乎《價值線》或《穆迪》之類的投資刊物,即上萬家企業和其股票行情的詳細分析數據。雖然父親研究的主題是很實用的,但他在研究過程中所投入的專注力卻近乎靈修。他所捧讀的「經文」或許是市盈率或績效管理問題之類的內容,但他也可以是個研讀卡巴拉聖典的猶太祭司或沉思佛學典故的僧侶。他的注意力就是那麼投入、那麼心無旁騖。稍微誇張一點的話,可以說父親工作時,整個人已經心神出竅到另一個境界了。當他穿著常穿的卡其褲和舊毛衣從書房走出來時,全身上下簡直散發出一種聖人般的平靜氣息,那種平靜是唯有一個人的自我和手上的工作已完全合而為一時才會有的。
激烈的身體運動有助於釋放腦內啡,這是一種人體自然分泌的物質,能夠鎮定疼痛的感覺,讓時間彷彿變慢下來,並讓人有種福至心靈的美好感受。我父親工作時之專注,顯示激烈的腦力激盪似乎也有助於釋放腦內啡。透過觀察這些時刻下的他,我學到了簡單但意義深遠的一課:工作應該要艱鉅且費力,而且工作也應該要讓我們樂在其中。
到底是什麼樣的工作態度,讓我父親儘管必須長時間工作、苦思沉重的決策,卻依然如此興致高昂呢?首先,他做這一切完全不是為了錢。他後來確實賺到了錢,而且那等於是以非常實質的方式印證了他專業上的智慧,但金錢只是副產品,是附加價值。最重要的還是他工作的本質:鍛鍊他無窮的好奇心、用真實的績效驗證他的分析推論,以及大膽去發掘價值和新的可能性。
倘若父親工作純粹是為了錢,那麼工作很快就會淪為乏味的例行公事,即一份差事而已。這些年來吸引著他、令他著迷的是腦力激盪,是這場認真且因果息息相關的遊戲。以這部分而言,每天都是嶄新的挑戰。
這讓我想到另一個關於良好工作態度的常見迷思。
有些人認為自己談的是工作態度,但其實他們是在講財富態度。他們宣稱自己很重視勤勉、自律和毅力,但事實上,他們並非真正尊重這些品德。他們重視的是有時會隨著這些品德而來的財富,看重的是結果而非過程。
不論在道德上或邏輯上,都有很多方法可以辯倒這種本末倒置的價值觀,但我比較想提出一個很實際的意見:不看重工作本身而只看重工作的報酬,最大的問題在於,報酬永遠都可能被奪走。
任何經歷過經濟不景氣的人都一定很能體會這一點。假如某個人並未犯錯,但他工作的公司倒閉了,是否能藉此認定他前一天成功、後一天失敗呢?一位優秀的企業主是否因為國際市場的大環境改變了,就在一夕之間變得一無是處呢?
為什麼人要用一些如此超乎掌控的因素,來決定自己對自己有多尊重呢?
一個合理而能長長久久的工作態度,還是要著眼於工作本身,而非一些變動無常的報酬,並著重於我們對這個工作本身的熱情、專注和用心。
這些都是別人無法從我們身上奪走的東西。